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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僧是愚氓,妖为鬼蜮(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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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地域主义,常以一种经济优越感自居,将区域性的经济繁荣,抽象为某种文化优越,乃至人种优越的隐形论调。

「此论也,貌若嘉经济丶文教之翘楚,实蚀损国族之共体,盖阳明末流所渐,流与国家大义相离之识,其心所藏,非在争权,乃在卸责耳。」

周子义脑海中回忆着皇帝的措辞习惯,笔下丝毫不停。

此类论调,看似是对经济丶文化优势的表达,实则是对国家共同体的削弱,是一种在阳明后学的影响下,与国家利益分离的思潮,其目的,不是对权力的争夺,而是对责任的去化。

「夫江南承庙堂资策之偏厚,享政令优容之红利,物阜而文兴,然当此际,竟生『吾养天下』之妄念,嚣然日炽。」

堂下官吏如坐针毡。

方良曙更是乾脆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周子义视若无睹,记写愈发顺畅。

江南在朝廷的资源配置丶政策倾斜的优容下,获得了物质上的红利,带动了文化的发展,但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江南却诞生了一种「我养了全天下」的想法,甚嚣尘上。

「每疾言诋度田清丈,怨怼赋税之更张,甚而直诋北省。复欲弱京师之权纲,废赋税之统摄,乃至妄诞财计自理。」

「混一之疆宇,构为赘疣;赋税之均输,曲为吮血;天下一家之念,浸消为江南重省与北地冗散之苟合,究其根本,盖在家国之心所失也。」

礼部大堂内的官吏们,终于再也坐不住,上手敷衍一拱,便起身告辞。

周子义周边几位同僚离去,只觉视野开阔了不少。

他记得越发迅速。

这种思潮往往表现为对度田清丈,调整赋税的强烈不满,乃至直接演化为对北方诸省的贬低,继而要求削弱北京集权,取缔赋税统管,甚至妄想财政独立。

国家的统一,被重构为拖累,赋税的再分配,被解构成吸血,天下一同被逐渐消解为南方优等省份与北方低效单位的临时合夥,其根源,在于国家认同体系的失衡。

「斯乃倾覆国本之论!」

何洛文做完了最后的定性。

可惜,堂下官吏已经相继离开,林绍丶施观等人反而留到最后,听完最后一句,默默拱手告辞。

礼部大堂只剩下何洛文与周子义相对而坐。

周子义写完最后一句后,再未等到多馀言语。

他正欲收起笔墨,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礼部大堂。

福至心灵,周子义与何洛文二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何洛文点了点头,周子义会意落笔。

「这些官吏,距离柔克错误,已经只有五十步了!」

……

「柔克错误,是个什麽玩意儿?」

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吴自峒,愣愣看着礼部送来要求刊印的文稿,茫然无语。

三德作为治国九畴之一,包含柔克丶正直丶刚克。

正直指向「常道」,即确立统一的道德与是非标准。

刚克指向「大乱」,需以威权手段迅速稳定局面。

柔克指向「疲敝」,需怀柔薄赋,宽待百姓士大夫。

三种方式都是圣人大论,从未听过柔克是一种错误,简直倒反天罡!

一旁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戴洵,正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前眺望远处,闻言头也不回,只是嘿然一笑:「吴通政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这是二月殿试的策论考题。」

「点明了如今是太平之世,治政要取『正直』之道。」

「若是谁用政激进,肖想刚克,敢用重典,岂非暗示如今已然天下大乱?步子太大,就是犯了刚克错误。」

「若是谁用政保守,肖想柔克,抗拒鼎革,岂非认为如今世道无需改进?阻碍进步,就是犯了柔克错误。」

「方良曙鼓动地域主义,自然是阻碍了天下进步。」

当然,地域主义是还差五十步才犯错,这个定性至少比抗拒清丈的林绍等人,恐怕要好上很多。

吴自峒听罢,只觉悲从中来。

庶务考成还不够,现在连思想路线问题也不放过麽?

心中感慨不止,吴自峒语气都显得惆怅不少:「那咱们要直接印发麽?」

南京邸报在南京通政司手上,而国子监学报丶东林学报等报纸,都是士林商量着来,多少要看国子监脸色。

戴洵不置可否:「皇帝想造势。」

皇帝当然想造势。

舆论一边倒的时候,皇帝可没有居中裁决的机会。

何洛文作为先行官,提前到南京上蹿下跳,就是为了发出另一边的声音,营造出势均力敌的场景。

这是历朝历代皇帝都惯用的权术,居中裁决。

也只有势均力敌,只有沸反盈天,才有皇帝下场的顺理成章。

吴自峒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戴山长的意思是……」

戴洵接上了方才的问题:「印发自然是要印发的,毕竟是先行官奉旨办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分内的职责,自有章程在,让下面照章做事即可。」

「另外,同时也要审慎处置个别容易引发重大舆情的文章。」

不落人口舌是做官第一课。

虽说不愿意遂了皇帝的意,替何洛文在南北之争上造势,但这厮毕竟是钦差先行官,表面上不能忤逆。

而这是通政司分内的事,自然不关国子监学报丶东林学报什麽事,所以除了邸报外,其馀报纸没有任何职责印发相关事情。

至于简简单单一句审慎处置,通政司做事的人自然明白应该怎麽做。

既然是审慎处置,那麽何洛文的文章言辞激烈,还是少印几份为好,方良曙的文章没什麽风险,可以大印特印——无不是有制可循。

吴自峒对此心照不宣,这是要阳奉阴违。

虽然不落口舌,但按照如今中枢的作风,吴自峒心中实在忐忑。

他点头以示共同进退后,又不免叹了一口气:「咱们离柔克错误,恐怕也只有三十步了。」

戴洵听了这话,噗嗤笑出了声。

他放下望远镜,指着窗外方才远眺的方向:「三十步?」

「富贵山丶覆舟山丶钟山上的卫所丶禁军,昨日全数被京营三个大营丶锦衣卫两个卫,换去了防卫,这是防着谁?」

「紫禁城六门,内城十八门,现在连我的马车都敢拦下检查。」

「皇帝南巡前,内阁就申饬过你我,李春芳更是指名道姓,令南境诸报纸,尤其你我,自查自纠。」

「吴通政,你我不是距柔克错误三十步,而是已经榜上有名了!」

「只怕要不了几日,禁军就要雨夜带刀,正式奉命接管邸报了!」

戴洵一边说着,一边走近吴自峒。

他拍了拍吴自峒的肩膀:「吴通政,趁着眼下还在其位,做点事罢。」

吴自峒不由默然。

过了许久,他才涩声道:「不是已经自查自纠过了麽?」

戴洵闻言,冷笑连连:「就算李春芳老迈昏聩,皇帝也不是愚蠢之辈,真以为这麽容易敷衍过去?」

「听刑部那边说,已经准备开释那些『干犯报禁』的案犯了。」

中枢觉得南方报纸的错误很多,问题很大,要求南直隶部院自行整治。

但戴洵与吴自峒不可能真就听了这等话。

查纠江南报业,跟自绝于士林有什麽区别?

既然如此,那肯定不能纠到办报的儒生身上——当初徽州府都敢顶着中枢出一本《本府无豪右申文》,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南直隶官吏,能有什麽不敢阳奉阴违的?

但中枢那边也得交代。

好在,散布揭帖的,可不止官场士林。

给官府找麻烦的刁民也不在少数,隔三差五说这位知府贪污了,那位主事鱼肉百姓了,不给个说法就四处散布揭帖,小报,戳官老爷们的脊梁骨,实在烦不胜烦。

戴洵与吴自峒便正好趁机自查自纠的机会,说是奉中枢的命令,将这些散布揭帖的刁民抓了典型,一股脑送去刑部。

既交了差,又给出了气,可谓一举两得。

只可惜,李春芳那边并不认帐。

吴自峒闻言心中越发烦躁:「凭甚开释?彼辈散布谣言,难道不该查纠麽?」

大明朝从嘉靖朝孕育舆论以来,无论士林,还是坊间,都有一套成熟的运用方法。

就以刁民与官府而言。

起初刁民们一遇不公,便是在揭帖上揭官老爷的短处,官府生怕闹出事来,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认输投降,将大明律这个厕纸重新请出来,认真办案。

过了十几年,官府发现,几份揭帖,小报而已,好像闹不出什麽事情来。

官府终于悟了,于是格外乾脆装死,大小事件没有回应就是最后的回应。

刁民们一看,这不行啊!

于是又使出新招,既然官府装死,那就替官府回应。

捕快奸淫妇女了,刁民们就四处说是知县老爷奸淫妇女;地痞流氓殴打良善,刁民就是散布其后台多半还是知县老爷。

知县老爷一看不行啊,只有捕快给自己背锅的,没听说自己给捕快背锅的,虽说坏事没少做,但不是自己做的总不能认下吧?

于是知县老爷连忙责令县衙通告,说案犯姓甚名谁,案情如何,不信谣不传谣,大家扔鸡蛋不要找错了仇家。

后来时间久了,官老爷们一合计,这样也不行啊。

总不能次次都给刁民一个说法吧?这样下去到底谁是老爷?

奈何一直没想出个法子。

反倒皇帝这次下诏自查自纠,非常使人启发。

对啊,散布揭帖,炮制谣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干害国法啊!

所以,咱们官府自己炮制谣言的事情先放一放,先把这些刁民查纠了再说。

抓住这个契机对刁民们一息六棍。

可谓一举两得!

戴洵摇了摇头:「李春芳说,在舆情案件中因为官府布告缺位而引发的谣言,应当酌情免除百姓的罪罚。」

「让咱们把自查自纠的精力,先放到官报和士林诸报馆上来。」

吴自峒脸色阴晴不定。

好一会才咬着牙道:「不行,稍后我就去给李春芳回文,说此事要自下而上,先难后易,步步为营。」

戴洵对此自无不可

轻声附和:「稍后我便让士林诸生,就此事向刑部联名谏言。」

吴自峒闻言,恶狠狠补充道:「文章也得写,就说这些刁民造谣生事,抹黑朝廷大员,只为挑拨官民对立,分裂国家,罪大恶极!」

至于官府布告缺位,无视民意的指责?

没有的事,只是调查需要时间,恰好被坏人趁虚而入了。

吴自峒咬牙切齿,说罢才顺了顺心气。

戴洵声如蚊讷:「民心民意是对付皇帝的绝佳手段,绝不能把舆论拱手让人。」

即便捏成引人忌讳的铁板一块,也不能自查自纠!

吴自峒转头看向戴洵。

恰好迎上戴洵有些无力的目光。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皇帝走的水路,怎麽还未落水。」

「天乾物燥,行在也该起火了吧。」

……

「阿嚏!」

兖州府,济宁州城内,一名年未弱冠,身着直裰道袍的少年郎君,莫名打了个喷嚏。

身后连忙围上来三五成群。

「公子,冬至天寒,要不再加件衣裳吧?」

「爷,街上凉,还是乘马车为好。」

少年郎一身衣冠,虽然一身素色,清雅简单,但其质料精良,形制端方,显然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此刻被十数随从围在中间,烦不胜烦,梗着脖子怒瞪了一眼,才终于得了清静。

得亏此处是去往街盐政衙门的临河长街(今税务街-南门大街),作为州城的主轴线之一,才有容下一行人前呼后拥的宽敞。

当然,如此这般,多少也有些惹眼。

盐政衙门外的门房,老远便走上前来,主动拦住一行人。

「衙署重地,闲人免进!」

类似于县衙丶按察司这种地方是不禁百姓往来的,甚至有专门的接待场所。

但盐政衙门不一样,这是发行盐票的机务重地,为防仿制,别说闲人了,蚊子都不许飞进去偷看!

尤其是皇帝的銮驾刚从济宁顺流而下,离开山东。

竟然丝毫未在济宁州停留,莅临指导盐政衙门,老爷们都觉得失宠了,全都苦着一张脸。

衙门里氛围不好,就更不能让不三不四的人靠近喧哗,坏了老爷们的心情了。

孰料,那少年郎被拦住后,却并未径直离去,反而伸手朝远处衙门牌匾上指了指:「这里是盐政衙门麽?」

门房皱眉打量着这一行人。

本着与人为善的心思,敷衍回了一句:「是盐政衙门。」

那少年郎听了,露出笑意:「盐政衙门有个叫殷老疤子的人,如果他现在在衙门,请替我把他叫来,我在这里等他。」

门房一愣,殷老疤子?

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不就是总督老爷的外号!?

殷士儋那个疤是定安伯高拱给打的,除了定安伯,也没几个人敢称呼殷士儋外号。

门房差点气笑了。

殷士儋是什麽人?前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如今炙手可热的超品大员盐政总督,少保兼太子太保,通天的大人物,怎麽什麽阿猫阿狗都敢蔑称外号了?

要不是年纪对不上,门房还能自我怀疑一下,是不是高拱丶张居正当面,才有这麽大的胆子。

上下打量了一眼,门房最后一丝耐心也没了。

他仰着脖子,居高临下质问道:「你几把谁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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