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飨宴(1 / 2)
第686章 飨宴
裴液看着那一大团血肉沉进去,淡淡的血雾在水中弥散开,很快又在波荡中消失不见。
它向下飘去,变得越来越小,然后渐渐看不见了——这水并不太过清澈,裴液也没想过它原来这样深。
直到绳子绷紧,那团鱼货就坠在了小舟下面。船上一时没人说话,几个年轻人似乎都有些紧张,凄雨寒雾,茫茫河面,他们这艘孤舟好像进入了某个无人应答的世界,船下无尽的水此时带来一种恐慌感,几人这时更突兀地感知到这些液体的广袤与沉重。
仇千水所谓「水主」「飨宴」之语还是印在了几人心里,八百里水系丶一十八坞丶成千上万条船,几乎是令人难以想像的浩大场面,立在神京最高的地方,都远远望不见这些东西的边际。
此时独行在雨与河之间,几人会莫名恐惧水里会真有什麽东西——那东西和这样的声势阵仗相匹,船底那半人大的肉团不过是给它的饵。
但小船只是在水面上颇有韵律地行着,照雁坞的吩咐,每一条小船都要开得越远越好,确实已足够远了,周围除了滴答的雨声外什麽也没有。
其实分明是平日里常见的那条大河,只是雾把什麽都遮住了而已。
赵宝终于笑了下,动了动姿势:「那东西还挺怪的,除了鱼,里面还有挺大块切下的红肉,我瞧也带着鳞皮……三叔,仇坞主说『水主』什麽的,那,那是什麽啊?」
许三馀光瞥了眼船头的仇落,一言未发,倒是仇落自己回过头来,笑道:「你们不是水上讨生活的麽,没听过咱们八水上两位水主的传闻?」
赵宝摇头:「少坞主……我见识短浅,没听说过。」
裴液跟着另外两人一起摇头。
「你们若多和常出船的长辈聊聊,就总能听到一些了,这是有习俗的。」仇落转过身来,一条腿盘起,「许多渔村丶河边镇子,逢年过节都有祭祀,有的还立了小庙的,你们庙会上该见过的。」
他这麽一说,赵宝有了些印象,连声「哦」道:「我想起来了!头回出船时,二爷爷塞给我一束香,说若在江上遭了急风大浪,就把鱼获里最肥美的几条还回江里,点簇香在船头——这香若不灭,那就是江神受了供奉,总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仇落哈哈笑:「差不多差不多,反正各处都不大一样。其实也没个说定的尊名,但确实常有真实新鲜的见闻流出,而且上溯不知多少年。」
他盘了盘腿,声音在水面上荡漾:「这两位水主啊,没人知道它们寄居何方,形貌如何。见过的人里,有的说像蛇,鳞片大如石盘,有的说像水牛,身躯似一堵高墙,还有的信誓旦旦说像虎,血口能一口吞下几条船……但都是只鳞片羽,偶见一瞥。」
「但有几条是大概共识的,敝坞耳目稍广,因而看得全些,」仇落笑笑,他自称敝坞,却没人真当他敝坞,「其一,你二爷爷的说得不错,越在风高浪急丶浓雾暴雨之时,水主易显身形,这些目睹之传闻里,十之八九如此;其二,水主能操使风浪,它若欲哪条船倾覆,只用一个念头,而有时你目睹它后,却忽然周围就风平浪静了,只是不辨方向,待得再次感受到风雨时,往往已经靠岸;其三,祭飨水主,应用水货而非三牲,大约人为陆生,取鱼于河,容易激怒水主,须得诚心致歉感谢。犹如虎巡其地,八百里水系,都是两位水主的领地。」
赵宝怔了一会儿,喃喃道:「这,这,我打了一年多鱼了,从未听说过……少坞主,你这一说,我以后都不敢下河了……」
其实他不止以后不敢下河,这时都已经有些心里发寒了,四下望去,岸线全被雨雾掩住,小船带着水声行在波荡中,好似孤僻无人之境。
仇落哈哈而笑,拍拍他肩膀:「能目睹水主一回,那是何等奇遇,几十年来见者寥寥呢,你还担忧起来了。」
他笑得爽朗,赵宝也摸头不好意思地笑笑,他自知生性胆小,仔细想想也是,千万条船,铺开在八百里水系间,如今千万水上豪杰共宴那两位传说中的水主,怎麽就独令他们遇到呢?
裴液这时忽然道:「少坞主,因何知道是两位呢?」
仇落一怔:「啊,因为目睹之人描述不同,有说是其身浅青,有说其身冷银,因此……」
「这样的神物,若能变换颜色,也不算稀奇吧?何况不同光线之下,颜光本就也有不同。」裴液想了想,「而且还可能它有的地方是青,有的地方是银——你瞧我,身上是黄的,头发是黑的。」
仇落还没讲话,小七却「噗」一声笑了出来,仇落茫然回头,心想她平日有这麽容易被逗笑吗。
却见少女也没回头,只煞有介事道:「不对不对,小朱,你现下哪儿都是黑的,只是头发更黑罢了。我才是,脸是白的,头发是黑的。」
裴液一愣低头,手臂确实是被仙人台装扮得一片黢黑,估计脸上也好些有限。而且他总觉得刚刚她故意把「朱」字咬得有些重。
裴液把目光挪到仇落脸上,仇落脸色却有些为难。
「这话倒也没错。」他刚刚讲述水主时是眉飞色舞的,但这时却有些脸色发白,他偏偏头,低声道,「但,但我们是有消息的,他,他说,就是两位水主。」
「他说?」裴液露出好奇的神色,「是雁坞主说吗?因何这麽说?还是少坞主另有别的消息……」
仇落脸色却已经煞白,他受激般斩钉截铁地一挥手:「别问了!」
「……」
裴液闭上了嘴,他安静瞧着他,这位少坞主此时浑身透着一种不适的意味,脸色很难看——不是因为冒犯导致的怒火,而是某种深处勾起的恐惧。
青风使。
裴液想。他见过青风使,至少一次。
这里是涝水,所以它真正暗处的主人应是那位涝水风使。
长安八百里江湖上有一十八坞,却只有八位青风使,坞主们是明面上的水上大豪,但风使们的话于他们近乎神谕。所谓水主,不会比风使更令他们恐惧。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在水上谋事的人,怎麽可能脱离蜃境的影响呢。
裴液大致已清楚当下正在发生什麽,蜃城对一十八坞有着绝对的掌控,大多时候这些坞主是一方宗师丶一河之主,但在蜃城需要的时候他们近乎傀儡。
如今,由蜃城风使四方下令,再由一十八坞下传,牵动了这广大江湖上的大半水豪,聚起如此一场盛事。下面的人并不晓得这背后是谁的指使与目的,但「水君登位」是真的,飨宴水主也是真的,所以千万人的豪举也是真的。
陆地上的人们总能脚踏实地,所以相信自己的脚,相信摔跤了是自己没走稳,所以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的创造与改变;但水上的人们知道自己依靠的是河,船上的每一次摇晃都身不由己,他们敬奉水主,信仰水君,敢说生死由命,对水含有一种埋入血脉的情感,所以他们真的为了「水君」聚集起来。
但裴液从入局者的角度想,蜃城在这里弄这麽大场面一定是有缘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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