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姜明出山(2 / 2)
话音刚落,他便要转身,脚下已带了风,看样子是想径直再冲回那黑黢黢的山里去。
可人还未动,院外,那熟悉的辘辘车声,又响了起来。
由远及近,一声声,像是用铁轮碾着人的心口,沉丶硬丶冷。
那去而复返的辙印,像一道从天上画到地上的符,死死按进了这方小院。
院中父子,齐齐转头。
果然,那辆罩着青布幔子的马车,已停在门外,马儿低头,不住地打着响鼻,喷出两道白气。
柳秀莲与姜曦也从屋里奔了出来,眼角泪痕未乾,脸上惊惶未定,像是被这车声一激,魂都要散了。
姜义心头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拿大锤擂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抬手,将袖口整了整,迈步迎了出去。
车帘一掀,李云逸几乎是从里头滚下来的。
先前离去时,他虽焦急,人却是笔挺的。
此刻,整个人却塌了下去,像被抽了筋骨。
一身光鲜的绸袍,皱得像块咸菜乾,若不是死死扶着车辕,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两个字:
「亲家……」
后面便再也说不下去,眼圈却先红了。
姜义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脸上看不出悲喜,一双眸子却沉得像口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出声,只静静看着。
李云逸喘了几口粗气,好半晌,才把话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字句断续,带着漏风的声响:
「我……我才出陇西地界……就撞上护送的家仆……打马……回来报信……」
他抬起头,那双素来精明的眼里,此刻灰蒙蒙一片,像是起了雾的铜镜。
「他说……车队刚到长安……亮儿他……」
嗓子一哽,后面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生迸出来的:
「……没了。」
那「没了」二字,说得极轻,却像一道旱雷,炸在院中每个人耳边。
李云逸垂下眼,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眼下……尸身还停在长安……底下人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只得遣人回来问一句,看如何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风停了,灯火凝了,仿佛天地都为这一句话,屏住了呼吸。
「咯」的一声,柳秀莲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身子一软,直直便往后倒去。
姜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住,口中唤着「娘」,声音已带了哭腔。
姜义却纹丝未动。
他既没回头去看倒下的婆娘,也没去瞧那正掩面痛哭的亲家。
他只是站在那儿,身子站得笔直,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远方那片比夜色更沉的黑暗。
死寂里,第一个动的,是姜明。
他没多说,只回头看了姜曦一眼,声如掷石:
「照看好爹娘,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话落人去,背影像一刀风,眨眼便没进了那片墨泼般的夜色里。
大儿子那道影子一消,姜义蓦地晃了一下,几欲栽倒。
他稳住身形,将怀中婆娘抱起,送回里屋,盖好被子。
这才出来,将李云逸请进堂中,又亲自去灶下捧出一盏凉透的茶,递过去。
李云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嘴里只反覆问着:
「护羌校尉府遣人来问……是就地安葬,还是……还是扶灵还乡?」
可姜义只垂眸望着那盏茶,似没听见一般,连个嗯字都没应。
他去了偏房,两个小孙正窝在被窝里打闹,一见他来,咯咯直笑,以为又是爷爷来讲夜话。
他便真坐下了,一手一个揽过来,轻声絮语着当年给亮儿讲过的故事。
声音低低的,一句句,像屋檐水滴似的,打在夜里,不起波澜,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倦与哑。
直到那两个孩子睡熟,小小的胸膛一起一伏,他才缓缓将手抽了出来,在床边坐了许久。
他是一家之主,这院里天塌了,也该他来顶。
可今夜这天,塌得太急,太狠。
好在,他心里头还攥着大儿那句:「等我回来。」
像溺水的人死死抓着一根浮木,明知是朽的,也不敢撒手。
那一点侥幸,如风中残灯,不亮,却撑着他不至于彻底沉下去。
天光终于在东岭山脊上撕开一线,微白如刃,冷冷地照进了院里。
一夜未眠,这点亮意反倒刺眼,像是揭人伤疤。
也就在此时,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上,慢慢走下来一人。
是姜明。
他脚步不疾,却比昨夜沉了许多。
人走近了,眼中血丝密布,脸上的山野散漫早已退去,只馀一股说不出的安静。
姜义猛地站起,几步抢上前来。
那双熬得通红的老眼,死死盯着大儿,一句话卡在喉头,怎也问不出口。
姜明迎着父亲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楚:
「爹,亮儿的丧事,我一人去办了便是。」
他又转头看了眼屋檐下,柳秀莲正站在那里,神情恍惚,像是还未从那一夜中脱身。
他目光扫过二人,再道:「你们都莫要操心,也别想着再去见最后一面,平白添苦。」
说到这里,他稍顿了一下,声音轻了半分,却更沉:「李叔也是一样。」
李云逸巴巴熬了一夜,天还未亮透,便支着耳朵等在屋里,这一等,却等来这麽一句话。
他当场一愣,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怔在那里,好半晌没缓过神。
一股子火气「噌」地蹿了上来,几步跨出屋门,脸上错愕未褪,怒意却已顶了头皮:
「姜明!你这是何意?那可是你亲弟弟!我……我那可是嫡亲的女婿!」
话没说完,姜义已一步踏出,拦在了二人中间。
那只枯瘦的手搭上李云逸的臂膀,不重,却像压了块石头,让他后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姜义面上也有几分迷惑,眉头拧着,眼神却死死落在大儿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责问,也没太多寻常人家的疼惜,有的只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
他转过头来,对着李云逸,一字一顿,低声开口:
「亲家,这事,终归是我们姜家的。还请,莫要插手。」
姜明像是压根没听见方才那场争执,自顾自地走到父亲跟前,低声问道:
「爹,家里积蓄,放哪儿了?」
姜义没有迟疑,转身进了屋。
片刻后,拿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那分量,沉甸甸的。
姜明接过来,揣进了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转过身,望向李云逸,略一拱手,语气也平了几分:
「李家叔叔,还请上车再叙,有些事,还得劳烦您。」
说完这句,又回头瞧了父亲一眼,轻声道:「家里,就交给您了。」
话落,他再不多言,径直上了李家的马车。
李云逸还站在原地,面上尽是懵懂未解,一时不知是气没消,还是人没醒。
眼看姜明登了车,他心里那团乱麻越搅越紧,一会儿看马车,一会儿又看姜义。
最后,他也没再问一句,只像鬼使神差般,转身跟了上去。
车夫一抖缰绳,马车吱呀一声动了,车轮碾过院前薄薄一层霜,留下一串印子。
姜义站在原地,背挺得笔直,望着那车影慢慢出了村口,神情里看不出喜怒悲欢。
柳秀莲站在屋檐下,怔怔出神,眼眶微红。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站着,看那一抹背影,在晨光里越走越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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