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1章 绝对不能让老鼠上桌(2 / 2)
草原的恩情叙事,完全领先了腹地恩情叙事一百年!
搞恩情叙事上,张居正不是三娘子的对手,主要是因为陛下不让张居正放开手脚去做。
回到京师的林辅成看着手中的画轴,他也买了一本圣天子挂像,准备挂在逍遥社里,日夜焚香祈福,也不是林辅成真的信这个,就是有个念想。
林辅成得到了陛下的圣眷庇佑,才能变成现在的林辅成。
他回到了戏称的逍遥社,见到了久违的李贽,李贽在太白楼给林辅成摆了酒席,接风洗尘,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林辅成有点醉意朦胧。
「林博士这次去草原,最大的收获是什麽?」李贽比较好奇的问道,林辅成这一年,一本杂报都没写,光顾着玩了!
林辅成想了想说道:「收获很多,但最大的收获,就是,绝对不能让老鼠上桌,不能让虫豸主政。」
林辅成是有限自由派,这一整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律法丶立法与自由,也就是自由与秩序的关系。
大明的律法千头万绪,其实就是八个字,祖宗成法丶敬天法祖,这个权柄在翰林院手里。
翰林院掌控了对历史的解释,翰林院修史,修史就等同于掌握了对祖宗成法的解释权。
这个思考过程,其实非常痛苦,因为他总是在否认前一天的他,所见所闻和过去积累的经验,总是让他不断的自我否认,兜兜转转一年多,他把这一年的思虑,汇总成了一句话:绝不能让老鼠上桌。
「这是何意?」李贽大感惊讶的问道。
林辅成斟酌了一番说道:「我在阴山脚下见到了一支永谢布部的馀孽,他们认为三娘子背叛了俺答汗,要刺杀三娘子,摆脱大明对绥远的控制,重塑大元荣光,这个部族足足有一万三千人。」
「可是我从这些部族的逃难者口中得知,重塑大元荣光,就是个骗人的口号,这些虫豸一样的部族首领,从来没有刺杀过三娘子,也没有刺杀过大明官员,就是扯个旗谋取私利,当真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林辅成简单的诉说了一番这帮虫豸制造的罪孽,借着喇嘛教的名头,肆意敛财,穷民苦力稍有不从就会打杀,那些罪孽,活脱脱一个翻版的极乐教。
「佛祖座下偷香油的老鼠精,窃据高位,终究是把这个部族带到了绝境之中,最终被绥远卫军围困,一个万户丶四个千户被卫军抓捕斩首示众,这些草原人被编民齐户。」
林辅成眉头紧蹙的说道:「我的意思是,任何秩序之内,老鼠决不能上桌,至于怎麽确定是不是老鼠,又太难了。」
在林辅成看来,大明能称得上老鼠上桌的有两个时间段。
第一,建文年间,鼓噪搞井田丶锐意复古丶官职丶官名都要复周礼的黄子澄丶齐泰丶方孝孺等人;
第二,正统年间,杨士奇为首的臣工,大肆破坏祖宗成法,精算丶兴文匽武如此种种。
其实林辅成思索一年,确定了一套确定不是老鼠的办法,如果老鼠上了桌,可以做决策,那任何集体都会变成一锅粥。
所以,能够做决策的人,一定不是老鼠,需要具备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是年龄,四十五岁以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只有经历的事情多了,有了自己判断是非的能力,才不会被表象所迷惑,能够明白事物的本质和道理,并且有自己的价值判断,美丑善恶是非好坏等等。
其次,就是拥有丰富的观政丶行政经验,这很重要,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只有累计超过二十年以上的行政经验,才能说有丰富经验,来应对各种情况。
第三,就是要拥有一定的道德,一点道德没有,国将不国,只有那些日常生活中证明了自己德行的人,一定不是老鼠。
第四,要骨鲠,要不畏权贵,要勇于批评,不为各方利益所动,坚守本心,才能在确定『法律』制定,或者说解释祖宗成法丶解释历史过程中保持公正,即便是律法制定有些偏颇,也可以进行纠正修改。
这四条,林辅成认为缺一不可,他把自己的设想告诉了李贽,询问李贽的看法。
「你讲这个,不就是翰林院的翰林吗?」李贽眉头一皱,林辅成讲了半天,这四条,翰林院的翰林全都符合。
老学究们通常拥有丰富的观政经验,而且清流清贵,不为各方利益所动,这些老学究虽然张口闭口之乎者也,但他们的确算是官场上道德比较高的那群人了。
历史又证明了,空谈道德,误国误民。
「哎。」林辅成有些颓然,他这一生走南闯北,去过草原,去过辽东,去过南洋,甚至还做过海寇的二当家,从蒙昧宗教,到分封藩国,再到郡县封建,他甚至在吕宋,详细了解过泰西尼德兰地区的代议制。
种种政体他都看过之后,在思索自由与秩序的时候,他意识到绝对的自由只会造成了更大的失序,那个永谢布部就疑似有点太自由了,当下的倭国也疑似有点太自由了。
自由的演化,就必须要有一个限制,而这个限制需要人去完成。
而翰林院这帮比较清贵的翰林们,对政令进行审查,可以有效的遏制有限自由,向绝对自由的演变,事实上,这些翰林们也一直是这麽做的,翰林院的主要职责就是修史,沈鲤就修过《景宗实录》。
在这个效天法祖丶凡事讲祖宗成法的年代里,掌握修史的权力,就等同于掌握了定义律法的权力。
林辅成忽然发现,坏了,主张自由的他,成保守派了,翰林院这帮老学究居然有可取之处!
李贽很快就注意到,林辅成说的,有个矛盾的地方。
那就是要清贵,要保持翰林的超然地位,这些翰林就不能沾染红尘,他们就只能观政,不能行政,否则行政必然和各方利益有了往来,就无法清贵了。
但是没有行政经验,就很容易出现肉食者的一厢情愿,本意是好的,但制度推行下去,就变得面目全非,比如一条鞭法。
这些都是万历维新里的实践结果,也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张居正就没有地方履职的实践经验,他在制定一些政策的时候,就会变得犹豫不决。
「贤弟啊,你这些话,也就咱们俩知道,还是不要呈送御前了。」李贽犹豫了下低声说道。
林辅成眉头一皱,疑惑的问道:「李兄何出此言?」
「英宗和孝宗。」李贽仔细斟酌了一番自己的话,有的时候,老鼠不一定是臣子,有些老鼠一定会上桌,英宗和孝宗就是如此,这林辅成这些话,有点含沙射影,指斥陛下的嫌疑。
他这四个条件里,陛下年龄和行政经验,都不满足,陛下观政行政,也不过十九年。
林辅成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能力解开这个死结,笑着说道:「这些事儿,还是让朝里的明公去头疼吧。」
林辅成把自己在草原上的见闻,写成了一本《绥远游记续编》,将他这一年来见到的各种事,写成了游记,分批刊印。
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把自己关于自由与秩序的思考,写成了一本奏疏,包括他的迷茫,呈送到了御前。
实践和维持清贵之间的矛盾,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这的确是个死结,所以翰林院要保留下来。」朱翊钧最终朱批了这本奏疏,他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没有更好办法之前,维持现状,也是一种智慧。
朱翊钧派出了得力干将高启愚整肃翰林院,就是让翰林院少一点袖手谈心性,多看一下百姓。
作为史书的修订者,掌控了定义历史权力的翰林们,应该肩负他们应该有的责任,从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吸取经验教训,防止大明在同一个坑里摔死。
翰林院的翰林丶都察院的御史丶六科廊的六科给事中,共同构成了清流,而清流负责对政策的纠错,这是政治制度自然演化的必然结果,一个兜底机制的存在。
纠错机制只要失效,就是天下将亡。
这种制度也不是大明独有,比如英格兰有个上议院,美帝有个参议院,而西班牙也有类似的国务委员会,这些兜底纠错机制的存在,是防止激进派不断极端改革中,毁灭自身。
朱翊钧专门下旨让户部把之前欠的俸禄尽数补发,并且让高启愚整肃,而不是让翰林院自生自灭,维系翰林院的存在,保证保守和激进之间的平衡。
「朕怎麽感觉这个林辅成在含沙射影的骂朕呢?」朱翊钧看着林辅成的奏疏,总觉得这些言谈里,话里有话,句句不提他这个皇帝,但他十岁登基成为天子,年纪不够丶经验不足丶德凉幼冲。
「林辅成就是在指桑骂槐,陛下,臣带着番子把他办了吧!」冯保一听就来劲,这个林辅成吃陛下的皇粮,还敢喊出万历万历,万家皆戾!
哪怕是说的实话,万历维新的确积累了许多的戾气,但也轮不到他林辅成来说!
能说读书人坏话的时候,冯保从不说读书人的好话。
朱翊钧摇头说道:「行了,朕要杀他,就不等到现在了,翰林院不能任事,朕还指着他说点实话,你这喊打喊杀,他日后还敢说实话吗?」
林辅成的身份非常简单,御用调查记者,他去保定府丶去绥远丶去辽东丶去南洋,都圆满的完成了朱翊钧的圣命,能干好活的就是好臣子。
翰林丶御史丶六科给事中都在二十年的清流丶严党的党争中,逐渐异化,慢慢的损失了纠错的能力,这些年,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已经逐渐被修正,现在轮到翰林院了。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趁着现在国势在上升期,强横期,把该办的丶不该办的都办了。
林辅成的《绥远游记》很长很长,甚至一次刊印不完,游记的内容非常有趣,极大的丰富了朱翊钧的见闻。
总结来说,绥远之所以发生了如此大的转变,根本原因,就是草原人终于找清楚了自己的该有的定位,牧羊人。
继续沉浸在过去的大元荣光的美梦里,只会越来越差,逐渐毁灭,从养马到养羊的转变,就是接受现实的过程。
「臣遵旨。」冯保听到了陛下的明确指示,俯首领命。
高启愚乘坐着火车抵达了天津州,来到了塘沽港,等待着三位总督的到来,他希望这三位能够识时务,不要给脸不要脸,大明已经把他们当人看了,甚至纠纷还愿意协商解决,这已经是天朝上国的巨大让步了。
圣天子虽然总是想要纠正傲慢,但纠正起来特别困难。
和高启愚一起到塘沽接人的还有黎牙实丶伽利略丶算学家麦可·马斯特林,他们三个人来接的人,叫做克卜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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