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3章 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觉(1 / 2)
第1053章 三分练,七分吃,剩下九十分靠睡觉
朱翊钧之所以将这篇《进士家考》转载到了邸报上,刊行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戳破一个谎言,富贵修德的谎言。
在儒家构建的大同世界里,是官序贵贱各得其宜,尊卑长幼之序,就是只要遵循尊长幼的秩序,就可以致大同。
这个理论框架能够成立的根本基石,富而有德,富而好礼,富而能俭,就是富贵之家往往更有修养和道德,所以富丶贵之家,就是天生地养的治人者。
类似的表述很多,比如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比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等等。
这种解读是完全错误的,朱翊钧读书很好,他知道这是一种故意的曲解。
因为儒学里,君子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很有德行的人;一种是治人者也;
但多数的儒家学士解读的时候,都刻意的把这两种含义混为了一谈,解读为:治人者,就天生就有德行。
荀子曾经在讨论性本恶的时候,说: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如果王孙贵族丶士大夫的孩子们不能明白礼和义,那就是庶人;如果庶人的子孙,积累了足够的学识,行得正,走的直,明白礼和义的重要性,就该是王公士大夫。
这个人是否尊贵,他这个人的价值,不看他的家世,而是看德行,他就是家世再好,没有德行,那就是废物一个,如果这个人家世不好,德行极好,那就是君子。
这才是原教旨的儒家理念。
这种思想,强调个人德行,而非世袭地位去决定人的价值,早在先秦时候,就已经出现。
正因为荀子的这些观点,他被开除了儒家的至圣先师的序列,大明士大夫人言必称孔子丶孟子,很少谈到荀子。
而这名笔正更进一步的戳破了富而有德,富而好礼,富而能俭的谎言,显然进士之家,九成六的都传不过三代,富贵和德行丶礼义丶节俭这些美德,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甚至富贵会催发出人心之恶,没这点家产,还不会闹得这麽凶。
对于皇帝陛下转载的这篇文章,大明上下,反响并不是很激烈,因为反响越激烈,这些事儿就越容易引起讨论,最终让这件事越广为人知,最好的应对手段,就是当没看见,算是一种无声的抵抗。
也没什麽好值得反驳的,谁让这名笔正,是用了五年时间,考证了如此多的进士家族,得出的结论,是实事求是,要推翻他的观念,有些太难了。
大明上下内外,也逐渐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离开了儒家,大明王朝仍然能够存续。
儒家作为历朝历代最重要的统治工具,一直是郡县帝制丶皇权体制下,维护皇权稳定最重要的手段。
皇帝把兖州孔府掀了,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如同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慌在蔓延,但很快,上到皇帝,下到万民,都发现其实并不会毁天灭地,相反,大明的秩序仍然存在。
先秦时候,至圣先师那麽多,不是光一个孔子丶孟子,荀子丶法家丶道家等等诸子百家,都有可取之处。
时间一久,大家发现,其实诸子百家一直存在,只不过大家披上了一层儒家的皮而已,现在把这层皮掀了,反而活的更加通透了。
比如徐贞明,比如柯延昌,陛下御笔册封的大司农丶少司农,就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农家的身份,并且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在之前,他们看起来是儒学士,但骨子里是农学士。
皇帝再次刺破了儒家的一些神话,代表着儒家的神圣性进一步被破坏,这对大明上下而言,不是那麽难以接受的事儿。
大明所有的风力舆论,都集中在了侯于赵的《深翻》之上,上一篇《翻身》的立意还有些模糊,这本《深翻》的立意就非常的明显了。
翻身和深翻两本书,都强调了一件事,公平丶公正丶正义,是从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要指望青天大老爷心善,普降甘霖,那是对明君圣主的幻想,真正的公平丶公正丶正义,都是斗争中得到的。
不去斗争,就无法获得正义。
从浙江还田和巩固还田的经验和教训去看,这句话是完全正确的,生产关系的改变丶生产资料的归属,真的不会从天而降,而是复杂的农户丶佃户丶地主丶乡贤缙绅丶官吏之间的斗争中,逐渐形成的共识。
而这个立意被剖析和解读后,自然而然的引发了一个推论,这岂不是说要鼓励斗争?
这种鼓励会把大明导向何等方向,会不会让稳定的大明不再稳定,都是需要思考的问题了。
除了斗争这个议题之外,还有就是浙江的变化,让人们措手不及。
皇帝陛下在浙江推行还田令,是惩罚,是对仁和县遭遇大火的报复,但陛下的报复和盛怒,似乎只给浙江带去了短暂的苦难,而后就迎来了堪称是辉煌的发展。
浙江拥有了整个大明最多的工坊丶最庞大的匠人人口丶如同江海一样的白银涌入丶道路在变得四通发达硬化路面的路,冠绝大明,浙江能够生产大明所有的货物,甚至包括了皮草。
在浙东运河修通后,本来被认为不会有多少船航行的浙东运河,漕船头连着尾,铺满了整个浙江。
这就有了另外一个自然而然的思考:是否要牺牲小部分,即被还田的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的利益,来换取整体的发展。
这里面有个难解的问题,今天可以牺牲这一小部分人,明天就可以牺牲另外一部分人,后天就轮到自己了。
大明的风力舆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
「天下困于兼并,还田,从来都不是什麽牺牲乡贤缙绅,而是还债!这些乡贤缙绅丶势要豪右手中累累血债,朝廷没有代万民追索他们的罪责,本身就是为了天下安定!」
「要我说,就不要执行什麽还田,讨论什麽时候还田了,而是均田!直接白没侵占的田亩,将田土还给农户!」大明着名自由派魁首李贽,站在太白楼,面色涨红,举着手奋力的说道。
李贽觉得还田这种手段,还是太温和了。
可考虑到陛下是继承大统,均田这种手段,也确实不太合适。
李贽和另外一名江南大儒高攀龙在辩论,二人在风力舆论场上,可谓是针尖对麦芒。
尤其是高攀龙治学矛盾说和阶级论后,和在江南完全两样,言必称矛盾,而且和多数意见篓子不同,高攀龙非常喜欢阶级论,并且对阶级论十分的推崇。
高攀龙认为阶级论三卷,阶级丶分配丶斗争,是解决任何矛盾的不二法门,是治国之纲常,他觉得任何士大夫都应该精通矛盾说,而任何一个官员,都应该精通阶级论三卷。
因为深翻和翻身引发了一轮风力舆论上的冲突,李贽和高攀龙的观点再次形成了区别。
「天下没有掉下来的馅饼,还田已经是朝中拿出来的最好办法了,不制造更大的社会风波,去改变阶级之间的鸿沟,你说的均田,我不赞同。」
「而且还田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也就是商品经济初步形成,脱离了这个基础去讨论还田还是均田,没有任何益处,尤其是对百姓而言。」高攀龙坐在椅子上,他并不激动,语气平稳。
对于是否以小部分人,即乡贤缙绅为主的地主阶级为代价,换来进一步发展,二人认为有必要的。
高攀龙和李贽最大的争议点一共有两个,第一个是李贽认为应该均田,而非还田,而且他认为应该立刻开始推动天下还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一个府一个府的做;
高攀龙则主张事缓则圆,认为应该还田,而且要缓步进行,在不合适的地方推行不合适的政令,是在害民;
「你怎麽不去贵州均田呢?」高攀龙看着面色通红的李贽,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李贽嘴角抽动了下,高攀龙擅辩确实不那麽好对付,李贽只好说道:「云贵川黔有很多的土司,并不适合推行还田为主的田策!那边甚至连田制都没有。」
「那甘肃呢?」高攀龙继续问道。
「甘肃连个地主都没有。」李贽沉默了下,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高攀龙这才站起来,对着太白楼里所有的儒生说道:「大明很大,地域广袤无垠,天南海北,各不相同,因为自然禀赋不同,发展不均衡是完全正常的,所以要因地制宜,而不是因为浙江的成功,就急匆匆的推向天下各地。」
「我反对盲目乐观的认为,浙江的成功,会在整个大明成功。」
高攀龙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看向了李贽,等待着李贽的回答。
「你说得对,但我还是支持天下还田。」李贽抬着头,他首先认可了高攀龙的观点,才继续说道:「你自然可以站在朝堂丶大局的角度去考虑,我真的做过农户,我知道,农户已经到了极限了,他们需要探出头来喘口气。」
「他们埋在心底的怒火,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的地步,甚至这些怒火,已经在大明的土地上开始燃烧,再不及时扑灭,就有燎原之势了,到那个时候,再进行扑灭,为时已晚。」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高攀龙讲的是道理,李贽讲的是民心所向,又吵了几句,谁都说服不了谁。
朱翊钧坐在天字号包厢里,看着争执不休的二人问道:「先生以为,他们两个谁说的对?」
张居正现在空闲时间很多,皇帝要出来玩,就把他拉上,一起来听这些聚谈了。
「李贽的说法。」张居正斟酌了一番说道:「道理其实不复杂,人人都能讲出一个子鼠丑牛来,可是李贽的说法,是基于现状的考量。」
「当然高攀龙说的也没错,一些地方,确实不适合还田,甘肃丶绥远丶云贵等地,还是欠缺了条件。」
从浙江还田经验而言,任何政令的推行,都会存在阵痛期,经济基础好一点的地方,挺一挺就过去了,不好的地方,是真的挺不过去。
「聚谈而已。」朱翊钧靠在椅背上,他并不准备参考李贽或者高攀龙的意见,制定国朝政策。
确切的说,自万历维新之后,大明国政,不受风力舆论的裹挟,因为多数风力舆论的背后,都是人为刻意制造出来的。
还田如此,丁亥学制如此,五间大瓦房也是如此。
信这些风力舆论,还不如读一读矛盾说和阶级论,至少矛盾不会骗人。
高攀龙眉头紧蹙,他知道今天的这次聚谈,又是不欢而散了。
李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五品经学博士,高攀龙什麽都不是,他其实有意和李贽搞好关系,但李贽的说法,让高攀龙连连摇头说道:「少折腾百姓,比什麽都强。」
高攀龙这话,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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