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寻仙的人(万字)(2 / 2)
赵无眠忽的打个冷颤,便回过神,忍不住大口咳嗽,顿觉头晕目眩。
以他的武功体魄,竟是当场乾呕,待抬起脸,已是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他四周看了眼,认出此地大致位于东海,而后才细细感知。
他倒是不曾受伤,只是消耗良多自从杀了乌达木后,他已不知多久如此亏空过。
赵无眠挽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一淡紫手帕,缠在臂上。
季紫淮的手帕,也是她送给他的奈落红丝。
单凭赵无眠自己,哪怕天地紊乱,也难得干出穿梭时空这种经天纬地之事—但所谓君子善假于物,靠着奈落红丝,这才勉强足够。
若他当真成功,那这世道,岂不是有两个奈落红丝?
也不知有没有时空论之类的玩意赵无眠晕乎乎的,下意识想着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当这淡紫手帕当做媳妇送自己的护身符,掌心轻轻摩挚片刻,恢复了些许意识,才缓缓爬起身。
忽然间,耳边有人轻声问:
「这手帕,兄台从何而来?」
赵无眠眼眸轻眯,侧自看去。
海滩之外,一片密林。
有人坐在林间枝头,身着稍显脏乱的灰袍,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条腿浪荡不羁垂在树下。
随着时间流转,月光渐渐穿过枝头,细碎落在此人脸上。
蓄着淡淡胡须,发丝稍显凌乱束在腰后,面容却很年轻俊秀,似是一位闯荡江湖未有多久,不修边幅的浪子。
赵无眠打量着那人的脸—他没有见过,但看到了几分季紫淮的影子。
他于是沉默片刻,后抬起小臂,「媳妇送的。」
「媳妇送的?巧了,当初我同夫人在破庙拜堂成亲时,她也用了这手帕当定情信物。」
浪子不禁一笑,自枝头落下,长靴踏在地上,踩过细碎落叶,沙沙作响。
「然后呢?」赵无眠偏头问。
「我走了,这手帕也留在归玄谷——如今应该又送给了我闺女用。」
「闺女?」赵无眠冷笑一声,「你眼中当真还有那位闺女?」
「哦?阁下似乎很了解我。」浪子饶有兴趣问。
「别再皮笑肉不笑了,季应时—你已用过真珠舍利宝幢,即是如此,又何必装作自己还似常人。」
随着季应时三字一出,浪子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便渐渐收敛下来,面无表情。
似洞文方丈。
季应时淡淡望着赵无眠,将酒葫芦挂至腰间,「你果真不似凡俗武人。」
「若我是凡俗之辈,你又怎会千里迢迢赶来?」赵无眠冷眼望他。
赵无眠当然不可能一来这世道,便刚好落在季应时身旁。
一定是他的到来,引起什麽异状,这才被季应时察觉,匆忙赶来。
天地间,恐怕也只有季应时,能有如此感知与轻功—.乌达木都还不配季应时又露出笑容,他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笑的,可他已习惯了笑容。
在没有踏上寻仙这条路时,他也是个爱笑的人。
他轻声道:「阁下似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做到此举——-仙人,九锺,缺一不可。」
以季应时的底蕴,看出赵无眠的来历,显然不难。
赵无眠抬眼看向夜空银月,后移开视线,问:「如今何等年月?」
「景正四年,秋。」季应时悠悠答道。
赵无眠微微颌首,他没来错—酒儿便是在这年,失了消息。
他心头不免一阵火热,已是急不可耐,微微拱手,「多谢答覆,告辞。」
赵无眠转身便走,可忽然间,季应时抬手拦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且慢。」
赵无眠脚步一顿,「何意?」
季应时微微一笑,「真仙人在此,焉能如此放过?如今我距登仙,只差一个契机我认为,
这个契机,便在阁下。」
「想打一场?」赵无眠的语气冷了几分。
他并不知,自己能待多久,自是心急火燎,可没耐心以武论道。
「还有比这更快捷的法子吗?」季应时反问。
赵无眠深呼一口气,季应时好列也是媳妇亲爹,自己岳丈,加之自己如此年轻便窥入仙径,季应时也是功不可没。
严格来算,季应时还能算半个领赵无眠走入仙门的师父。
看在这层情面上,赵无眠没打算对他动粗,可也已是近乎没了耐心。
「别挡路。」他咬牙切齿,吐露三字。
狐裘无风自动,黑气自赵无眠的衣襟体表升腾而起。
季应时见状,反而目光大亮,他此刻的境遇,与当初的赵无眠不太近似。
季应时是底蕴够了,摸着石头过河,上下求索上百年,走过不知多少弯路,唯独只差近距离感悟仙迹,告诉他正确答案。
如今,正儿八经的仙人就在眼前,若能正面交锋,搏杀一番,定是感悟无穷。
登天成仙,羽化飞升,便在今朝。
因此他不再多言,只是朝赵无眠微微勾手。
赵无眠再度深呼一口气,臀了季应时一眼。
在他的印象中,季应时这个名字,向来代表着神秘,强大,捉摸不定。
若自己见到他,定是以武道后辈的身份挑战他。
但此刻细细看去·
赵无眠忽的一笑,「原来你才是挑战者。」
赵无眠已入仙境,但景正四年的季应时,依旧在仙人门前上下求索。
季应时冷哼一声,忽的抬手。
咻遥遥便见一道黑影,猝然砸下,落在季应时身后,发出『轰」的惊天巨响。
沙滩凹陷,烟尘四起,隐约可见季应时身后一抹宏伟黑影。
赵无眠抬手轻挥,烟尘散去,才见一尊巍峨黑锺,屹立在季应时身后,
季应时双手垂在腰侧,淡淡一笑,
「尽数感悟过后,方知九锺是很有意思的东西,若能尽数留在身边,定是致胜法宝不过九件,还是太多了些,还是单留九锺之主在身侧,如此也方便随时调用。」
说着,季应时微微抬手,东皇锺忽的一震,发出「铛」的巨响。
一股音浪,在沙滩海面,掀起肉眼可见的波澜起伏,
当空飞鸟瞬间落下,海中游鱼也没了灵动。
东皇锺最基本的效用之一.—镇压。
便是赵无眠,也不免受此影响,不过季应时感悟东皇锺,明显已有许多年月,明显对此熟视无睹。
「阁下定然感悟过东皇锺—-但奈何,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钟,你调用不了,于它而言,
你可是入侵者。」季应时提醒道。
「如今,阁下可还能发挥几分实力?」
「五成。」
「五成——」季应时又是一笑,「可觉我卑鄙,借用外物?」
赵无眠已彻底没了耐心,神情极冷,翻手在空中虚握,
黑气沿着赵无眠掌心痕迹,缓缓拉出一柄无光黑剑。
「五成,足够了。」
「是吗—」
话音落下,两人忽的沉默,死寂无比。
他们相对而立,一轮银月,屹立当空,悬挂在两人之间,一缕缕薄云,似柳穗般,横在夜空。
忽的,季应时率先动了,他神情猝然凝重,脚步重踏,拔地而起,单手向后虚托,口中大喝。
「接好喽!」
东皇锺受此牵引,喻嗡作响,宽厚大钟宛若重锤,猝然升空,在夜空划过一道圆弧,便当头朝赵无眠悍然砸下。
体魄武功,季应时无一比肩赵无眠,唯一的胜算,便在九锺!
不提其馀妙用,单就九钟的坚实质地,哪怕砸在仙人身上,定也不太好受。
赵无眠心如擂鼓,不是紧张,而是怒火中烧。
自己不过是想找到酒儿,他娘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雨。
接就接!
「九锺便是是你的依仗!?那我如今就破你这东皇锺!」
手中无光黑剑,猝然抬起,当世第一快剑,早在赵无眠话音落下之前,剑尖便已点在东皇钟上。
当世唯一一位仙人,与九锺之主,正面相碰,
叮一一声脆响,骤然响彻,东海之侧,似死寂一瞬。
轰隆—
紧随其后,一股气浪冲天而起,夜空流云,眨眼冲散,竟在夜空云中,流下一道方圆百里的人,皆肉眼可见的一道空洞。
咔嘧咔东皇锺受此力道,竟以剑尖为中心,泛起裂痕。
九锺之主,竟难以承受这股力道。
哪怕季应时早已没了情绪,可此刻眼底依旧不受控制浮现一丝惊悚。
咔嘧咔东皇钟上,裂痕更甚,后忽然间,竟轰然破碎,无数碎片,化作夜空弧光,滑向江湖各地。
而季应时在这股力道的反噬下,虎口震碎,小臂扭曲,整个人在气劲宣泄下,向后摔去,在海面拉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凹槽。
后去势不减,足足滑了近百里,直至砸在一座东海岛屿上,又是一声巨响,飞鸟四散。
季应时被嵌进岩壁,鲜血止不住自嘴角溢出-除了吐血,他再也做不出什麽动作。
「看在你是紫淮亲爹的情面上,饶你一命。」
海中遥遥传来此句,后转眼化作一片死寂。
赵无眠已经离开了。
季应时浑身是血,四肢寸断,可他的眼眸,依旧泛光。
他已知,仙人是何等风采。
他已近距离感悟过仙人之威。
这便是仙迹!
登仙可望!
富赵无眠与萧远暮的《柳无尽》,其实便习承季应时,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便死不了。
于东海养了大半年伤势后,他当即闭关清修,只是闭关时,赵无眠的话迟迟萦绕在耳边,难以忘怀。
紫准的季应时没料想,自己与赵无眠,居然还有层岳丈与女婿的关系。
这倒是一层缘法。
因此出关之后,季应时修炼有成,便飞身去了归玄谷。
他曾封去记忆,与归玄谷的毒峰峰主,拜堂成亲。
但恢复记忆后,他为寻仙,已扫清红尘。
已有许多年不曾来过归玄谷了。
但他依旧轻车熟路,踏上毒峰,身法缥缈,似九天仙人,林中毒虫鸟兽,竟无一人发觉有人上山。
当他来至峰顶,望着自己曾住过的木屋,并未怀念自己曾经的婚后日子,只是眼神疑惑。
没人?
他转而去了后山,在崖边,他看到一座墓碑。
他夫人的墓。
季应时默默望着墓碑,这才知道·原来她已死了啊。
季应时并不难过——仙人,本就是摒弃红尘,无欲无求,心若琉璃的存在。
更何况—他早便用过真珠舍利宝幢,便是想难过,也没办法。
但他的闺女,季紫淮,定然还活着,并且活得好好的,否则她不可能成那位仙人的夫人。
季应时又一次错估了。
当个儿小小,粉雕玉琢的季紫淮背着药框,独自上山时,季应时一眼便看出,她时日无多。
天生的先天万毒体,会要了这孩子的命。
季应时眉梢轻,却是不解她是如何活着成为那仙人的夫人的?
他斟酌片刻,作为老江湖,阅历丰厚,也能猜出大概·.
约莫便是紫淮江湖偶遇那位仙人,在那位仙人的帮助下,免去先天万毒体的弊端,这才有了情缘。
不过季应时对未来一无所知,猜测终究只是猜测,他也说不准。
他决心在多住几日,好生观察。
他飞身来至毒峰侧方,一座高山悬崖之上,盘腿坐下。
隔着很远,也能看到季紫淮。
年幼的季紫淮并不知,自己亲爹在暗中默默关注着她。
她每日采药,炼蛊,吃饭,上香,活得很有规律,无波无澜。
季应时观察了一个月,并未发觉什麽异状。
等待的日子是无趣的,季应时偶尔会看着林中飞花鸟兽,天空落雨发呆。
但如今季应时,不差时间。
很快的,一场小雪,不期而遇。
细密的小雪,堆积在屋檐门前。
于是年幼的季紫淮,又多了一件事做-扫雪。
一天,平平无奇的下雪天。
季紫淮吃完了仅剩的腊肉,于是个儿小小的她,背着小包裹,将钱囊塞进怀中,去隔壁峰上的市集,买了黄牛肉。
季应时暗暗眉,不由起身,想说你这不对。
你娘亲最喜欢吃腊肉,唯独偏爱咸阳城张屠户家的猪五花。
你这傻丫头,怎麽开始用起牛肉来了?这不是糟蹋你娘亲的食谱吗?
季应时不知为何,数月来,第一次想要下山。
他来至木屋前。
「没腊肉了?」他轻声自语,推门走进。
他不曾进屋,此前一直在屋外看着,此刻在屋内打量几眼。
暗道陈设与他离去时,似乎并没有什麽变化。
他走了几步,后脚步一顿。
屋内墙上,挂着一串腊肉,季紫淮没吃,可上面,却有一串小小的牙印。
这腊肉,已被吃了一半,看成色,是咸阳城张屠户家的猪五花。
季应时忽的便愣在原地,眼前已是浮现,自己的夫人,一手提着腊肉,切也不切,张口就咬的画面。
她就是那般大大咧咧的女子,吃饭时,甚至还会一只脚踩在长椅上。
季应时站在屋内,不动弹了。
一股没由来的恼火与酸涩,忽的在他心头升起,且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仍由他如何默念清心咒,也无甚用处。
季应时忽发疯一般,又冲出了木屋。
待他再度回屋时,已是入夜,
季紫淮吃过晚饭,抱着娘亲的衣裳,缩在榻上,兀自安睡。
季应时站在榻边,定定望着自己的女儿。
他缓缓探出手,掌心在靠近季紫淮侧脸的三寸之处,猝然停下。
屋内死寂一瞬,后忽然间,季应时的衣袍无风自动,他苦修百年的底蕴,抛弃一切得来的仙气,尽数灌进季紫淮体内。
屋内屏风窗纱,不断轻摇。
他不知,自己女儿这先天万毒体,日后是如何解决的,但季应时知道,自己修出的仙气,能保她二十年无忧。
这仙气非常人所能承受,即便季应时全心压制,也迟早有一天,会夺去季紫淮的命。
但至少,比先天万毒体的危害,来得轻。
当风波散去,屋内恢复平静,听得「咔』一声,季应时离开木屋。
他的头发已经苍白,年轻的面容带上皱纹,作为武人,挺拔一辈子的腰杆,也已弯下。
他再度攀登上那座隔壁山峰。
这一次,他不似当初那般轻松随意。
他走得很慢,宛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季应时,在山崖中,盘腿而坐,
这处峰头,最好,是他精挑细选的。
能看到自己的女儿。
天亮,季紫淮发觉自己的头发,忽的白了,将她吓哭了,好久好久后,才缓过劲儿,寻法子为自己染发。
季应时望着她,坐在屋中小院,试着各种染剂。
时光流转,日月如梭。
无数场雨,落在季应时身上。
无数场雪,将他掩盖。
季紫淮一天天长大,季应时一天天老去。
季紫淮力气大了些,开始修木屋,插栏杆,补屋顶。
也渐渐有了颗爱美的心,开始给自己买些胭脂,首饰。
就是没什麽活计,也便没什麽钱两,只能卖毒卖药。
季应时望着她。
一天,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季应时没了气息。
他已经死了。
他不知未来如何。
他并不知自己的女儿,借着他的仙气活了下来,十年后,在晋地,救下一位埋在雪中的江湖浪子。
也不会知道,那位浪子,借着季紫淮体内的仙气,在不足三十岁的年纪,登山为仙。
他只知一件事。
自己寻了一辈子的仙。
最后成仙了,却不当仙了归玄谷没有仙迹,只有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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