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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0章 务以沪厂为鉴,自饬其身(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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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来,民坊都清楚,这些住坐工匠技艺不精,他们若是技艺精湛,这麽大的官厂,也不能说倒就倒了。」

陈末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把民坊主们的原话说出来。

朱翊钧稍微皱眉,问道:「工坊主们都是怎麽说的?」

「话有点儿难听。」陈末没有直接回答,民坊主们的理由很明确了,嫌他们没本事。

「说。」朱翊钧想了想,他就是想听听民坊主真实的想法。

陈末面色复杂,拿出了三本卷宗,调整了下神情说道:「崇安坊陈记坊大东家说:这帮好吃懒做的蠹虫,朝廷都养不起的大爷,我们这些民坊更养不起这样的大爷!」

「崇安坊诚悦工坊大把头说:到我们这些民坊采买的匠人,个个鼻孔朝天,还喜欢顺东西,这根本不是招工,压根就是在招贼!招不得,招不得。」

「和庆坊蔡记掌柜说:朝廷扔了近两百万两银子,就听了个响,我再厉害还能有朝廷厉害?机械厂有几个正经干活的?有一半,机械厂就关不了门,个个都是贼!」

「还有清泽桥刘记柴煤铺的东家说:机械厂还欠着我家三百两银子,我上门去讨,把我人给扣了,把欠条给收走了!现在皇爷爷来了,看他们欠皇爷爷的钱,怎麽还,有本事也把欠帐抹了!倒的好,活该!」

陈末看陛下脸色不对,没有继续读下去,将卷宗呈上去,有些话,陈末实在是在陛下面前讲不出口,太多骂街的话了。

上海机械厂在上海县,弄得声名狼藉。

朱翊钧翻完了三卷案卷,陈末的汇报,真的给这些匠人留了很大的颜面了。

「冯保,官厂倒了,把欠的货款补齐,如果银子不够,就从内帑支取,先把官厂欠的钱都还了,在朝廷眼里,朝廷是朝廷,上海县是上海县,官厂是官厂,可在民间,官厂就是朝廷。」朱翊钧下了明确的命令,先把欠民间的钱补了。

哪怕上海机械厂一厘银子没有,这十几万银,也要偿还,这点银子,比不上皇帝的信誉。

通和宫金库里到底有多少黄金?人们信里面有多少黄金,就有多少黄金,人们觉得里面没有,就是有再多的黄金,也等于没有。

万历宝钞和金债券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信誉最为重要。

「陈指挥,这个案子你在办,大把头以上,但凡是从官厂里拿走的银子,全都要追回,能弥补多少损失就弥补多少吧,至于普通匠人,没有致人伤残的,就不要再滋扰了。」朱翊钧又下了一份明确的命令。

这个命令,看起来有点妇人之仁了,只要没有刑名案子,就不再继续追究。

八千住坐工匠,不全都是坏人,但是从总办到大把头,都烂掉了,匠人们又能如何呢?

看看这些工贼丶食利者的手段,匠人们其实也是受害者,他们也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厂子倒了,生计没了,是无妄之灾。

上海机械厂轰然倒塌的影响,比朱翊钧想像的还要剧烈的多,还要深远的多。

松江造船厂立刻开始了自我清查,上海机械厂的轰然倒塌,让造船厂立刻马上产生了危机感,对内清查主要集中在裙带包庇丶采买积欠这两件事上。

在万寿圣节庙会结束之前,松江造船厂就给出了一份一千一百人的清汰名册,主要就是裙带包庇,厂中大把头及以上亲属,是重点清汰对象。

不是说,只要是食利者的亲属就会被清汰,而是本身是亲属丶考成下下,借着裙带关系包庇,逃避清汰者。

这一次,官厂不再人文关怀,而是下了重手,养懒汉的现象,不仅上海机械厂有,各大官厂都有,而且过去官厂总办们,其实不好动手,毕竟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有了充足的理由。

清查出各种采买积欠案三十多起,追回损失超过了七万三千银,收押案犯十七人,移交给了松江水师镇抚司审问。

松江造船厂的法例办,都是水师镇抚司直管,这也是没人敢在里面胡闹的主要原因。

南京龙江造船厂丶织造局丶杭州织造丶福建造船厂等等官厂,也开始了对内清查,确保不重蹈上海机械厂的覆辙。

朱翊钧对这种自我审查,非常肯定,失败并不可怕,逃避才是最大的耻辱,他在松江造船厂总办的奏疏上朱批道:

官厂之溃,非尽天咎。匠惰吏黩,帐糜物蠹,皆人祸也!各衙当深省其弊,汰冗清蠹,严察纲纪。

败非可畏,亦不足耻,惟敢言其失,直面其过,毋以虚辞饰太平,必也鉴往知来,究其弊丶察其源,而后可免复陷旧辙。

失败了就是失败了,没必要掩饰,也没有必要羞耻,要敢直面过错,而不是饰非文过丶虚言掩过,才能总结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在一个坑里栽两个跟头。

大明官厂的内部清查开始了,而陈末也在追欠。

「缇帅,这可如何是好?」陈末将做好的帐本摊在了骆秉良和赵梦佑的面前,他追欠成功了,但数目有点对不上。

「官厂总计亏损了43万银,追欠追回了114万银,抹去了各种亏空欠款之后,结馀了71万银,陛下还说不够了,就从内帑支取,其实完全不用,还有的剩。」陈末解释了下他的追欠情况。

不是没有追回欠款,相反,追回来太多了,让陈末有些不知道如何去交差了。

这里面有三十四万银,都是食利者们收受的贿赂。

进机械厂不是随便进的,要经过遴选,大把头和代办们负责招募工匠学徒,一个学徒作价三百银到五百银不等。

无论是采买,还是销售,这些食利者统统受贿,毕竟机械厂的铁马,想买都买不到,谁能买,怎麽卖,都有规矩。

赵梦佑好好把帐目看了一遍,眉头紧蹙的说道:「也就是说,如果总办到大把头,好好经营,哪怕他们少拿点,上海机械厂还是赚钱的,而且非常赚钱,即便是质量差了点,但因为是朝廷的买卖,是不缺活儿的。」

「银子都让猪狗不如的东西拿走了!才造成了今天官厂这个局面,总办一个人就拿走了24万银!」

「简直是可恶!」

整个江南就只有一个这样的机械厂,就是做的再烂,也是供不应求,江南对于机械的缺口真的很大很大,尤其是铁马。

八千众的匠人们,从官厂满打满算才拿走了不到20万银,总办徐永寿一人拿走了24万银。

官厂经营不善连年亏损,银子究竟被谁拿走了,从追欠去看,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

「那这官厂,是继续办,还是按计划拆掉,把厂中剩馀有价值的机械送往徐州?」陈末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要彻底拆掉上海机械厂,毕竟累年亏损。

但现在的情况看起来,还能组织再生产,似乎规避到发现的问题,就能让官厂起死回生。

「呈送御览,由陛下决断吧。」赵梦佑和骆秉良互相看了看,他们就是办案的缇骑,这种事儿,他们也决定不了。

朱翊钧收到案卷的时候,陷入了思索之中,他本来打算宣王崇古丶姚光启再商议一番,但很快,朱翊钧就想通了,做出了进一步的指示,拆。

理由非常简单,这次解散上海机械厂还有一个重要目的,那就是督促各方:务以沪厂为鉴,自饬其身。

本身这次对官厂壮士断腕式的自我革新,就是为了让各个官厂从总办到匠人知道,官厂是可以关门歇业的。

这个事现在不做,日后就会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

拆建肯定会损失一笔银子,但如果朝令夕改,看着还能赚钱,就再组织生产,会让地方衙门抱有侥幸心理,忽视对官厂的监察。

上海机械厂的机械都要拆掉,能用的丶不能用的都要送到徐州,能用的生产工具继续用,不能用的全都回炉重造,上海机械厂轰然倒塌,徐州机械厂拔地而起。

各个地方之间也有竞争,想要把产业留在本地,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当皇帝一个拆字下章内阁的时候,王崇古忽然想起了一个成语,一以贯之。

这个成语出自《论语·里仁》,说一个人做人做事,最忌讳的就是反覆无常,今天否定昨天的自己,为上者,做事就要一以贯之,下定决心去做的时候,就不要瞻前顾后。

显然大明皇帝遵循了论语里为人处世的道理。

「这八千匠人,也不都是没活干,在官厂干了几年,但凡是手里有点手艺的,都能找到活儿,但是手里一点手艺没有,全靠官厂养着的蠹虫,是真的墙倒屋塌了。」王崇古拿着一本奏疏,对着张居正说起了八千转为民籍的匠人。

十五天的时间,已经有三千馀匠人,谋到了生路,王谦派了府衙的衙役,探看了一番,还有大约三百人回乡去了,这三百人都是浙江人,老家还了田,还有退路。

老天爷饿不死勤快人,这些匠人都是壮劳力,在这个哪哪都缺人的时代里,但凡是肯干活的壮劳力,都饿不死。

至于那些懒汉,没有官厂养着,自然而然就会勤快起来。

三千多人已经得到了安置,其中大头,是松江造船厂安置了一千五百匠人,精挑细选了踏实肯乾的匠人,组建隶属于造船厂的机械厂。

造船需要大量的机械,尤其是铁马,新式铁马帆船,需要大量的铁马。

「松江造船厂这是趁火打劫啊。」张居正看完了王谦的奏疏,摇了摇头说道。

都是官厂,造船厂总办赵士祯,显然对上海机械厂的情况一清二楚,一说解散,赵士祯就立刻给出了一千一百人的清汰名单,然后趁火打劫,拿走了机械厂最精华的部分!

显然是早有准备,等着机械厂散架立刻咬一口。

在建的徐州机械厂也安置了一千馀人,这也都是精挑细选,经过三次技艺遴选,确认都是脚踏实地干活的匠人。

「谁让上海机械厂自己不争气呢?我管了他们三次,但凡是有一次肯配合的,也落不到这步田地来。」王崇古写好了浮票。

刑部根据镇抚司调查结果,拟好了罪名:总办徐永寿丶副总办徐永民丶四名会办,七名代办丶十二名大把头公审后斩立决,会办丶代办共计104人流放金池总督府,大把头47人流放吕宋丶旧港总督府。

徐永寿丶徐永民是亲兄弟,这些人,之所以被斩立决,不是贪腐,是因为他们手上沾着血,匠人的血,八年时间,共计有三十三名匠人死在了这二十五人之手。

徐永寿二人指使,会办代办经办,十二名大把头动手,用各种手段杀害了这些胆敢忤逆他们的匠人。

其中最恶劣的一次,发生在万历十七年四月,三名匠人到县衙敲鼓鸣冤,告徐永寿不法贪墨,三名匠人回到官舍后,七名总办将这三人投入了高炉之中,烧的一乾二净,以事故身亡报闻。

姚光启之前一直不知道拿上海机械厂如何是好,三人枉死,姚光启才下定决心,要挖掉这块烂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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