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6章 炉火照夜江山铸,薪火相传百年成(1 / 2)
第1006章 炉火照夜江山铸,薪火相传百年成
高启愚将申时行的担忧,告诉了皇帝陛下,对于这个庞然大物,大明上下内外,都表现出了严重的不适,大明没有针对这方面的经验。
朱翊钧翻找出了几本奏疏,递给了高启愚说道:「之前弹劾王谦搞校规校训的几个御史,抵达松江府后,都对王谦的政令表达了深刻的赞同,甚至认为王谦做的根本不够。」
「应该定期把所有的学子,都送到水师去仔细训练一番,甚至这几个御史,都认为应该用忠诚去对抗这种物化的侵蚀。」
「这有些太极端了。」
王谦对松江大学堂丶松江三级学堂进行校规校训,对所有物料进行统一采买,防止竟奢攀比之风吹进校园,朱翊钧起初也觉得王谦做的有点过分,看到小黄门打扮后,立刻认同。
这几个御史,反对王谦对学子的规训,也反对张居正的恩情叙事,但到了松江府后,御史们表现出了极度的恐惧,甚至认为,朝廷应该警惕这种侵蚀,立刻从极端保守派向极端激进派转变了,甚至要用恩情叙事对抗物化对人心丶伦理道德丶公序良俗的侵蚀。
申时行丶高启愚的警惕,御史的反应,都是严重不适的具体体现。
大明没有应对的经验,商品经济蜕变带来的秩序变化,让大明上到朝廷,下到万民,无所适从。
金钱在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几近于无所不能的能力,只要拥有金银丶黄金宝钞等货币,就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的商品,如果买不到,那就是钱不够。
金钱这种魔力的作用下,让人们对万事万物都开始标价,至此,对一切进行物化丶商品化丶货币化开始了,甚至连品德都可以明码标价,这让人们无法接受,进而惊呼其为恶魔。
大明是一个先天财税体制都不完善的国朝,甚至到今天,连田赋都折腾不太明白,这种体制,注定和这种变化天然抵触。
高启愚看完了这几篇奏疏,心情不是很好,这些奏疏都证明了,申时行绝非危言耸听,而是深切的看到了可能的危机。
「不必过分担忧,眼下仍然没有逃脱田土兼并的范畴,朕不会允许这个庞然大物浮出水面。」朱翊钧笑着说道,并且给了高启愚一份让他安心的承诺。
「陛下圣明。」高启愚松了口气,他讲这些,就是希望引起陛下的警惕,一旦需要的时候,陛下要牺牲自己的名声,对这个庞然大物重拳出击。
高启愚更加庆幸,他怕身居九重的陛下不懂这其中的厉害,但陛下连掀桌子的准备都做好了,显然是知道其中厉害,并且高度警惕。
大明当下的垄断资本经济体,仍然在萌芽的状态。
即便是完成了市场集中丶生产集中丶资本集中的垄断资本,仍然在大明可理解范围,因为垄断资本,尚处于资本的初级阶段。
自由竞争丶竞争异化导致的价格战丶利润向成本逼近丶微薄利润丶高昂成本双重挤压丶中小工坊主破产丶市场完成集中丶市场与渠道被少数人控制丶兼并与收购发生丶少数资本胜出丶生产开始集中丶兼并导致资本高度集中。
最终形成市场渠道集中丶生产集中丶资本集中垄断资本。
田土高度集中,和垄断资本形成的过程,展现出了高度的相似性。
垄断资本仍然处于初级阶段,因为这个庞然大物,仍然畏惧朝廷或者统治阶级的绞杀,以及新技术进步带来的市场变化。
申时行总结了四条特性是对的。
垄断资本这个庞然大物为了自己活下去,会竭尽所能的阻止新技术投入市场,或者此项新技术必须对我有利,或者重金收购技术,对技术封存,或者乾脆用自己的规模丶成本优势和舆论优势,对新技术展开围猎。
为了活下去,这个庞然大物,会无限制的扩大自己,对所有新出现的工坊进行兼并,不断的扩大生产规模,直到生产出现过剩。
无论是收购技术,还是收购工坊,都需要海量的金钱的支持。
这个时候,垄断资本就会和钱庄丶金钱持有者,互相矛盾且互利互惠,在长期的博弈中,金融和垄断会产生合流,互相交叉控制,形成金融资本。
金融资本,是资本的中极形态。
到了这一步,金融资本已经不再畏惧新的技术对市场的干扰了,因为无论多麽新的技术,只要想要达到一定规模,都需要金钱的助力,作为金融资本,他们对新技术不再畏惧,更多的是进行金融投入,同化新技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但金融资本依旧畏惧来自权力的绞杀。
金融资本更进一步,是和权力互相矛盾且互利互惠,在长期博弈中,完成垄断丶金融丶权力的合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蜕变为官僚寡头资本。
我即是权力,权力即是我,自此,就不必畏惧来自权力的绞杀了。
官僚寡头资本,是资本的高级形态,但仍然不是资本的最终形态。
完全控制所有人命运的『终产者』,是人们幻想的资本最高形态。
(大概脉络示意图)
当下,大明松江府仍然处于中小工坊还没有破产的边缘,即便是申时行这样的人中龙凤,他能看到的也就是垄断资本的身影,这不是申时行才能不行,是他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
朱翊钧是亲眼见过,所以他对这些事儿,心里有数。
「或明立章法以束其行,或另辟商途以分其势,更须广布耳目,深植爪牙于诸省商埠。你说的这些,都很好,少宗伯你这几个办法,都很好,此事也不急,慢慢筹谋就是。」朱翊钧给了高启愚一个任务,这事儿,一点点的做。
维持中小经济体的活跃,有利于市场的高效运转。
看不见的大手固然厉害,可大明看得见的大手——大明军,是物理层面的厉害。
一般而言,只有到了官僚寡头资本的情况下,皇权才会被威胁。
但朱翊钧这个人,就是杀性重,就是贪婪,就是喜欢银子,就是料敌从宽,出现了垄断资本,朱翊钧一定会出手,皇恩碎地拳,一拳打碎它,强行勒令其拆分,不允许他们形成事实垄断。
因为一旦形成了事实垄断,他们就会开始索求政治权力,开始对皇权蹬鼻子上脸,朱翊钧怎麽可能忍受有人对自己蹬鼻子上脸,这等同于他这二十年勤政丶二十年习武丶二十年尚节俭的苦,全都白吃了。
而且一旦形成了事实性的垄断,工坊的匠人,就没法活的像个人了,连活成牛马都很难,毕竟牛马病了,主人还要找兽医看病,牛马得自己去惠民药局。
事实垄断的危害,就是生产关系开历史倒车,从自由雇佣关系,向强人身依附关系的倒退,人会变的比牛马还不如,命如草芥。
这和道德也没有什麽关系,也非危言耸听,朱翊钧为自己皇恩碎地拳找理由,大明乡贤缙绅和佃户之间的关系,就是铁证中的铁证。
高度封闭和低效流通的小农经济下,乡贤缙绅完全对田土垄断后,他们是如何对待佃户?让人给狗披麻戴孝,让人给狗哭坟,让人给狗守孝。
这大抵就是权力高度集中丶郡县帝制的局限性了,朱翊钧这个皇帝不喜欢垄断资本,就不允许这个庞然大物出现。
朱翊钧和高启愚深入沟通了丁亥学制的问题,眼下丁亥学制的推行,主要还集中在了师范学堂筹建,要想实现三级学堂,就需要重金投入师范学堂,培养教师。
按照高启愚制定的丁亥学制,大明要在所有的县城,都建立一座师范学堂,每一个师范学堂每年可以培养五百名教师,可是,大明每一个府营造一个师范学堂,已经超出了当下大明财政可承受的范围。
这种结果,就导致:大明完全无法在乡丶镇丶村一级建立足够的蒙学堂。
朱翊钧略微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摇头说道:「钱的问题,朕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学堂营造不能停,学堂的膏火银补助不能停,对大学堂的无息借款不能停。」
高启愚的意思是,减少学堂营造数量丶减少对学子的膏火银补贴,减少对大学堂的无息贷款,来增加师范学堂的数量,培养更多的师范生。
这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无论减少哪一个,都是给知识增加门槛,让更多的百姓无法入门的门槛。
就这个无息贷款,一旦减额,立刻马上就有明明有足够才智,却上不起大学堂的学子,被筛选掉。
「臣有罪。」高启愚面色忧虑的说道:「臣在制定丁亥学制的时候,有些太想当然了,知道教育很贵,但臣没想到会这麽贵。」
高启愚当然知道贵,但贵到这个地步,实在是超出了高启愚的预料。
去年一年大明对教育的总投入正式超过了对戎事的投入,教育经费为1577万银,而大明整体军费,包括陛下给京营丶水师的额外恩赏,为1432万银。
这笔投入实在是太庞大了,朝中已经开始对丁亥学制,出现了反对的意见。
大明本身是有教育体系的,私塾和家学堂,哪怕是万历维新对各方面人才需求在极度增加,但丁亥学制的投入实在是太庞大,而丁亥学制的产出要二三十年后,才勉强称得上是到收获时间。
有人说,高启愚是拿朝廷的银子,砸自己的名声,过于昂贵是现实,这种指责十分的诛心,但高启愚无法反驳。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超长期丶大规模的投入,连高启愚本人,都对丁亥学制有了一定的怀疑。
这条路真的对吗?走在迷雾中的行人,面对看不到任何前路的岔路口,总是会有些迷茫和自我怀疑。
哪怕高启愚这种经历过尸山血海考验的人,也会问自己,这不是他不够坚定,是过于沉重的代价,让他对未知有些畏惧。
恐惧源于未知。
朱翊钧不同,他的眼前没有迷雾,他的目光洞穿了六百年的时间长河,他知道这麽做一定是对的,他对前路从没有迷茫,他知道重金投入的回报是什麽,远超投入的超大规模收益,利于整个大明。
「朕来想办法,少宗伯不必过分的焦虑。」朱翊钧仔细思索了下,忽然想到了申时行口中的庞然大物。
↑返回顶部↑